海南沉香。資料圖
宋代大詩人蘇東坡一生與香為伴，無論在朝為官還是被貶流放時，哪怕睡個午覺，身邊也得焚著香，熏著香氣酣然入夢：“日射回廊午枕明，水沉銷盡碧煙橫。”他是史上著名的合香高手，是對香有著深入研究的香論大家，他對合香的時節、香料、用具都非常講究。在給“蘇門四學士”之一、被稱“香癡”的另一位大詩人黃庭堅的詩《和黃魯直燒香二首》中，蘇東坡寫道：“不是聞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意即香要用心去品味，古人稱之為“聽香”，此境界非一般人所能抵達。
“蘇黃”以香唱知己
在宋代文學史中，“蘇黃”代表著一種高度，“蘇”是蘇東坡，“黃”即為黃庭堅。黃庭堅既是蘇東坡的門生（黃庭堅與張耒、晁補之、秦觀都游學于蘇軾門下，合稱為“蘇門四學士”），亦是蘇東坡的知己，除了詩詞、書畫，“蘇黃”在香道上也是同好者。黃庭堅對海南沉香的喜愛，或許更甚于蘇東坡，在其《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作詩報之》中，毫不諱言地以“香癖”自稱：“賈侯懷六韜，家有十二戟。天資喜文事，如我有香癖。”他的《香之十德》更是對香的內涵做了全面而深刻的分析和評價。值得一書的是，在元祐年間，“蘇黃”二人以黃庭堅酬答別人送的香品為引子寫了幾首唱和詩。黃庭堅先起詩（《有聞帳中香以為熬蝎者戲用前韻二首》）：
其一
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
但印香嚴本寂，不必叢林徧參。
其二
我讀蔚宗香傳，文章不減二班。
誤以甲為淺俗，卻知麝要防閑。
“但印香嚴本寂，不必叢林遍參。”黃庭堅此句，意為只要聞著帳中香，便可不必去四方游歷、參禪悟道。在宋代，儒佛道三教融合甚好，“香”是僧、道打坐參禪的靜友。因而，這一時期的文士皆慕禪道，與僧人、道人多有往來，他們借焚香清修以感受、體悟道理和禪機，蘇軾和黃庭堅都極為推崇“聞香如參禪”。詩中最后兩句是黃庭堅讀范曄的《和香方》一書的記后感，稱范曄文采不輸漢代的班彪、班固父子。
對此，蘇東坡很快回詩《和黃魯直韻二首》。
其中，“四句燒香偈子，隨香遍滿東南。不是聞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是蘇東坡借香贊黃庭堅詩歌的超逸絕塵。“萬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斕斑。一炷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閑。”此句中，蘇東坡以香說人，以香比喻自我精神的熄減，其實不過是蘇東坡的自謙之詞。
黃庭堅不甘落后，再和以詩《子瞻繼和復答二首》。其中一句“一炷煙中得意，九衢塵里偷閑”彰顯了黃庭堅偷得半日閑的悠然愜意與對蘇軾的殷殷慰勉。這些詩歌不僅記錄了二人對香的熱愛和感悟，更是展現了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和高雅情趣。他們同是北宋的大家，以香唱和，酬唱贈答，如同伯牙撫琴，子期辨音，高山流水遇知己。
（明）佚名《十八學士圖之琴》，座中有焚香。資料圖
雪里已知春信至
蘇東坡玩香，可謂已到極致。宋《陳氏香譜》有載，“梅花香”有好幾種不同配方，尤有一道“雪中春信”，無限清冷幽靜，卻暗藏盎然生機。“雪中春信”即為蘇軾所創制。蘇東坡歷時七年，只為和出早春寒意料峭時梅花初綻的香氣。宋哲宗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初春，一場春雪灑落杭州城。彼時的杭州城太守蘇東坡，緩緩踱步來到院中，盯著落了一樹白雪的梅花叢，凝神良久。隨后他喚來愛妾朝云與侍女，從博古架中取下一個精致錦匣，從中拿出一只羊脂玉碗，交于朝云，殷殷叮囑她，趁著此時春雪正盛，到院中取一些梅花芯中之雪，取雪時要有感存天地和愛梅之心，一定要摒棄雜念，以毛筆輕輕掃動，切不可傷到梅花。蘇東坡又讓書童從香窖中拿出炮制好的沉香、檀香，烘干的丁皮梅肉，以及樸硝等香藥，按照他給的配方一一稱出。這些香藥，早在年前他就已制好，只等今天這場大雪。待愛妾與侍女采雪歸來，碗中的雪部分已經融化，帶有花粉的雪水閃著淡而晶瑩的光澤，散發出幽幽梅香。他把配好的香藥鋪撒于和香盤中，用鬃刷彈上一層玉碗中“梅魂雪魄”的花露，再鋪一層香藥，待香藥潤透后，開始和香。而后，用和好的香粉做成篆香并將其點燃，那氤氳香氣，如同萬梅吐幽，蘇東坡聞之，自言“百日窖藏后其香韻則會更加悠長” 。
“沉檀為末各半錢，丁皮梅肉減其半，揀丁五粒木一字，半兩樸硝柏麝拌，此香韻勝殊冠絕，銀葉燒之火宜緩。”此香氣味幽涼，聞之使人心安，“雪中春信”就此成為香譜中最美的一味，流傳千年。這大概也是蘇東坡創制的最浪漫的一味香，于冷香中嗅得花開之味，雪里已知春信至。
明朝文學家屠龍曾如是評價蘇東坡的和香：“和香者，和其性也；品香，品自性也。自性立則命安，性命和則慧生，智慧生則九衢塵里任逍遙。”蘇東坡的品性，與他的香一樣高潔宜人。
值得一提的是，今人陳云君為了紀念蘇軾和蘇轍兩位大文豪的才氣及其兄弟間的深厚感情，特別在他的集子《燕居香語》中提出了一款和香“二蘇舊局”，名字亦是風雅至極。據稱此香由沉香、檀香、乳香、琥珀、煉蜜、茉莉花調制而成，溫熏后花香褪卻，幾不可聞，有古書卷紙間的草木氣息。這香氣縹縹緲緲地銜接起蘇東坡的“雪中春信”，綣繾了近千年。
（明）周嘉胄所撰《香乘》，載有“雪中春信”香方。資料圖
有無窮之氤氳
蘇東坡與海南沉香的淵源很深，這一點，似乎從他出生的時候就開始了。被貶謫海南的宰相丁謂，以一篇2000余字的文章《天香傳》確立了海南沉香甲天下的地位。這位充滿爭議的宰相去世的這一年（1037年），蘇東坡剛好出生。60年之后的1097年6月，蘇東坡也被貶謫來到了海南，這一年，他60歲。《瓊州府志》有載，初到海南島的蘇東坡，一上島便目睹沉香被“竭澤而漁”，心痛不已，即時作詩抨擊亂砍沉香之舉：“沉香作庭燎，甲煎紛相如。豈若注微火，縈煙裊清歌。貪人無饑飽，胡椒亦求多。朱劉兩狂子，隕墜如風花。本欲竭澤漁，奈此明年何？”蘇軾的怒氣，至今讀來，依然可引共鳴。而蘇軾與海南沉香之緣，也以一種非比尋常的方式開始了。謫居海南的蘇東坡，對海南沉香的研究愈深入，興奮之情愈甚。其間，恰逢其弟蘇轍六十壽辰，兄弟倆終不得相見，只能贈一禮物聊慰相思。蘇東坡尋得一沉香山子為弟弟祝壽，并作《沉香山子賦》：
古者以蕓為香，以蘭為芬，以郁鬯為祼，以脂蕭為焚，以椒為涂，以蕙為薰。杜衡帶屈，菖蒲薦文……養幽芳于帨帉。無一往之發烈，有無窮之氤氳。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
在賦中，蘇東坡描繪了海南沉香的色澤，材質和氣味散發的特點，稱它“金堅玉潤，鶴骨龍筋，膏液內足”。這12個字后來成為對海南沉香的經典描述。宋代流行的隔火熏香，將沉香的縹緲之氣在中國文人墨客的案幾上縈繞了近千年。“沉香山子”，蘇東坡稱之為“矧儋崖之異產，實超然而不群”，置于案上，卻又“有無窮之氤氳”。這道來自海南的香氣，熏染著蘇東坡兄弟二人的胸襟。蘇轍對哥哥的一番苦心了然于胸，他“奉持香山，稽首仙釋”，愿“永與東坡，俱證道術”。一方海南沉香山子，承載了中國歷史上最富才華的兄弟倆的深情。隔著山海，東坡先生的內心其實是凄涼的，他也許又想起多年前，自己為妻子王弗寫過的詩句“金爐猶暖麝煤殘。惜香更把寶釵翻。重聞處，余熏在，這一番、氣味勝從前”。（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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