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市石山鎮三卿村鳥瞰圖,古村前的安華樓、敬字塔和豪賢門比鄰而居。 李英挺 攝
王琳
在瓊北火山群核心區,三卿村如同一枚嵌入熔巖的活態圖騰,以儒學為筆、時光為墨、火山石為卷,勾勒出跨越八百年的文化密碼。這座始建于南宋的古村,外在是一部凝固的火山地質切片,內里卻是一卷流動的禮樂詩書。
走進古村,一座用火山石堆砌的三層碉樓卓然矗立,古樸雄渾的層疊輪廓驀然撞入心懷。95歲高齡的安華樓早已周身斑駁、苔痕遍布。樓體的藏頭聯仍依稀可辨:“三俊挺生濟世安民光梓里,卿才蔚起經邦華國耀槐堂。”
將“三卿”二字嵌入家國敘事,與橫批“紫電青霜”的冷兵器意象形成互文。背面的眉批“文風丕振”更是直截了當地宣示儒家理想的在地化實踐。安華樓者,并非單純的軍事堡壘,而是“文治武功”的復合空間。
正面門匾“安華樓”的落款,為此樓的主建者王政端。王集文人、武者、鄉紳等多重身份于一體。他早年赴滬求學,其間加入上海精武體育會,成為精武門的傳人。這段“滬漂”經歷不僅令他精通技擊,也厚植出家國情懷。學成歸鄉后,他既開設私塾教授儒家經典,又創辦武館傳授精武拳術。
精武門弟子王政端以武立村,卻在碉樓題寫儒家聯句。民國亂世中的武力自衛與積極防御,仍需儒家倫理背書。崇文尚武的安華樓,從誕生之日起就注定成為三卿村的精神圖騰。無論“濟世安民”,抑或“經邦華國”,主體仍是人,而非樓。
安華樓西不遠處有一座低矮的火山石塔。塔身共分三層,中設送紙窗口。儒家視字紙為神圣之物,不可隨意丟棄。敬字塔身仍存石刻“禮樂詩書從口入,圣賢煙火朝旁轉”。
明清兩代敬字蔚為習俗,凡用過的字紙,先集中收斂,再置入敬字塔內焚燒。敬字塔建于光緒三十年(1904年),是年,中國首個現代學制“癸卯學制”頒布,新式學堂與留學潮噴涌而出,綿延千年的科舉制度畫上句點。
一座敬字塔,一套維系鄉村社會秩序的文化密碼,終究留不住村里蠢蠢欲動的少年們,一個又一個“王政端”背起行囊,或南下,或北上。
26年后,王政端帶領村民在敬字塔旁壘起安華樓,養成系的敬字塔其實是為抵抗而生,防御型的碉樓反被賦予賡續文脈的使命。
敬字塔前,一方水池靜臥如鑒。池中三面石磨半潛水中,磨嘴皆指向村口的火山石門,并與門楣后題刻的“三星拱照”形成奇妙暗合。
石磨圓周運動對應四季輪回,其“轉動”既是農耕節律的具象表達,更被賦予“時來運轉”的命運轉譯,使自然物的運動軌跡升華為時空運勢的隱喻。
如今的風水池內,火山巖滲濾的泉水仍自地脈涌出,水質澄澈。火山巖多孔結構形成的天然過濾系統,使風水池兼具儲水與凈化功能。
就在三卿村這火山石的肌理間,敬字塔的灰燼與風水池的漣漪,共同譜寫著中華文明深邃的生存智慧。這種跨越千年的文化共棲,為現代人提供了破解“傳統—現代”二元對立的密鑰——真正的文明韌性,從來不在非此即彼的對抗中,而在不同智慧體系對話衍生的“第三空間”里。
緊挨敬字塔,正對風水池的是一個火山石門——“豪賢門”,建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正面鐫刻“豪賢門”,背面書刻“三星拱照”。
凡進此門,皆為豪賢;凡出此門,皆得三星護佑。這精心設計的美好祝愿,隱藏著三卿村人最精妙的文化密碼?!昂蕾t門”中的“賢”字,將“又”改為“忠”,以“臣、忠、貝”重構繁體字形,將儒家倫理具象化為視覺符號,暴露了清末鄉村士紳的價值焦慮——既要維系權威難再的儒家道統,又需回應商業文明撲面而來的沖擊。這種字形改造,如同《儒林外史》中范進的瘋癲,暗含對科舉制度下士人精神結構的諷喻:為臣者不僅需要“才”,更需以“忠”為道德枷鎖,維系君臣綱常。
至于財富,雖無法回避,仍被置于“忠”與“臣”的框架之下。三卿村的“賢”字密碼,同樣誕生于瓊北火山文化的特殊語境。在石多地少、取水困難、生存維艱的自然環境下,村民的最優之選,仍在依賴中央政權賦予的科舉通道實現階層躍升。若此道不通,則不得不于貧瘠的熔巖石縫間尋求謀生之道。
今日三卿村,村民議事聲、村口叫賣聲、游客點單聲、網紅直播聲交織回蕩,與石門、石墻、石徑、石屋、石院、石樓共同構成時空疊合的劇場。咖啡、無人機與榕樹下的市集,恰似熔巖冷卻時礦物晶體的重排——儒家文化的剛性結構在現代化沖擊下四處碎裂,又在民間智慧的黏合中試圖重組為新的文明形態。
這樣的時空折疊正在發生:固態的火山石建筑與流動的消費符號在此相逢、相融。歸時咖啡小院將火山石墻與北歐極簡風混搭,非遺中心用“拆盲盒”營銷傳統手工藝,這些業態本質上是一種文化重構——將難以理解的儒學符號,轉化為可被快速識別的消費標簽。
走過三卿古村,回望新建的村門,亦有一副藏頭聯:三星秀氣天時地利人文茂,卿日春暉雨順風調物業榮。橫批:和親康樂。
如果說安華樓的藏頭聯,如青銅鼎彝般鐫刻著民國初年的知識分子理想,新聯則似表層凝固的玄武巖,光滑平整卻失去了地火奔涌時的生命張力。那些刻于石頭上的文明密碼,等待被重新整合為現代性語境中的精神礦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