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波
在五指山的熱帶雨林深處,沿著潺潺溪流一路前行,溪水逐漸變得細弱,幾乎消失在視野中。鵝卵石上覆蓋著一層黃色苔蘚,白色的巖石底子若隱若現。高處的石壁上,水滴墜落,發出清脆的聲響。這里,便是昌化江的源頭,低調而不起眼。
我國水系眾多,長江、黃河等大江大河,皆自西向東奔騰入海。然而,昌化江卻逆著常規的流向,橫貫海南島中西部,向著日落的方向洶涌而去,最后在旦場村注入北部灣。
旦場位于昌化江下游一個狹小的孤島,四面環水,進村的唯一通道是一座小石橋。橋面很窄,僅夠一輛小汽車勉強通過。橋邊立著一塊牌子,斑駁的字跡浸透海風的咸澀,提示雨天禁止車輛過橋。在海島,我曾駛經一些路況比較差的路段,深入黎母山時,輪胎被尖銳的碎石刺破了一個大洞,連修補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報廢。眼前這座橋,若在橋上發生意外,不是損失一個輪胎那么簡單了。出村迎接的朋友開玩笑說:“如果技術不行,咱們就步行過橋吧。”我把車停在橋邊,一行人步行進村。
遠遠地,便看見了旦場抗日英雄紀念碑。它仿佛將我們的記憶拉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1939年11月3日,日軍進入旦場村,要求村民投降并簽署“順民證”。村民們當即強烈反對。次日,即農歷九月二十三日,日軍重兵包圍旦場村,殘忍地殺害了93名村民,制造了駭人聽聞的“九二三慘案”。碑前新供的野菊花沾著露水,講述著永不褪色的抗日史詩。
村里的房屋幾乎都是用珊瑚礁壘砌而成,這些珊瑚礁歷經萬年形成。房子遠看是灰色的,古老的板壁縫里散發出一種地老天荒的氣息。屋頂聳立著一只槍筒狀的煙囪,煙囪里升起了焦糊而又好聞的干草氣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煙云。靠近水邊的房子,打開窗戶,就能聽到江水流動的聲響。窗戶的木條已經變了顏色,仿佛經歷了千年萬代。
朋友家的房子,用竹籬笆圍攏起來,在竹籬笆上開了一朵紫色穗狀的小花。寬大的院子,繁茂的藤葉下,掛著一串又一串扁豆。鄰居的小黃狗過來串門,它輕捷地撣開籬笆門,在院落里轉悠了一圈,然后睡在一片金黃的稻草上曬太陽。早春的陽光在小黃狗一明一暗的瞳仁里跳了出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紅泥瓦的上空。
江邊鋪展著一片沙灘,白茫茫的土地與江水相映成趣,將村莊安放在三角洲的江心位置。祖先們精心挑選這里作為定居之地,或許是為了傾聽江水最后的喧囂與大海的呼喚。
在一處水潭里,幾個男人穿著短褲,佝下身子,在水里摸索。其中一個男人揚起手臂,兩手間握著一條鯔魚,渾身披鱗,閃著銀白的光。《開寶本草》記載,此魚可入藥,“主開胃,通利五臟,久食令人肥健”。
我覺得自己和眼前這條江有幾分相似,我們都有著同樣的生命力,深處暗藏著激情,雖然歷經滄桑卻能平靜地逶迤前行。紀伯倫說:“假如一棵樹來寫自傳,那也會像一個民族的歷史。”一條江亦然。
我的出生地距入海口40多公里,在鄉村生活的那段日子,我時常在昌化江上下游蕩,對這條江了然于心。雪白的江灘一路鋪展,江水清澈透明,深處的水面,像一塊巨大的綢布,微風拂過,布幅起了褶皺,頃刻之間又平息下來。
昌化江在下游掙脫了崖壑的束縛,變得更為寬闊,在綿延中顯出擺動的氣勢。村里缺水,我曾經和母親擔著水桶去江邊挑水。打滿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沙灘,歇上幾口氣才走回來。渴了,就直接喝一口。母親望著夕陽下的江水,發出了一聲無以名狀的長嘆,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太陽正緩緩落山,天空被染成一片深紅,遠處的樹木顯出深沉的青黑,江水則鋪滿了金光,仿佛一條通天大道,連上了母親凝視的眼睛,夕陽層層浸染她的皺紋。
出海口三角洲,寬闊遼遠,呈菱形狀,遠處的海水和淡水交匯處,延伸著一條明顯的分界線,形成絕美的風景,吸引眾多游客的目光。
塞薩爾·艾拉曾經說過:大自然被人類的社會性包裹起來了。慶幸的是,這里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沒有人為規劃,自然景致中沒有嵌入工匠的氣味,原先之無依然成為時下之無。在人為與天然之間,我喜歡自然天成,喜歡早先空空蕩蕩的狀態,天趣蘊含其中,難以言說,讓人玄思。
岸邊聚集了許多游人,他們說著標準的普通話,舉起相機和手機,試圖將這美景留住。太陽已經入海,村子現出一片溫馨的花影。女人們擺出各種姿勢,我看到那些拍出來的影像,帶有一種別樣的美妙光色。
村子里不再是中老年的留守地,許多年輕人都回來了。這里成了他們施展才華的天地,有人照相,有人經營旅店,有人做小吃,有人賣水果,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都找到了適合自己的用武之地。
離村時,橋頭的茉莉花開得正艷,散發出一股宜人的清香,旦場漸漸沒入一片暮色,珊瑚石墻里的漁火,在恍如仙境的云水間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