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家學何以傳承
史上最強親子范兒
位于山東省臨沂市王羲之故居的鵝池。 新華社發
王羲之像。 資料圖
米芾《蜀素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李玉萍
將目光投向中國浩瀚的歷史長河,會發現不少杰出的父子、父女身影。他們或以學問德行垂范后世,或憑卓越的才能與深厚的家學淵源被后世傳頌,或在特定的時代際遇中,留下了令人感佩的印跡與故事。
千年蘭亭 風韻“二王”
一紙《蘭亭序》,墨香千年,不僅定格了“書圣”王羲之的絕代風華,更如一幅流動的畫卷,為我們展開了東晉文人士大夫的“魏晉風度”。而這份流淌于《蘭亭序》血脈中的風流氣韻,并未止步于王羲之一人。它更以一種深沉的方式,在王羲之父子之間悄然傳承。
王羲之七歲習書,師從衛夫人,卻不止步于師承。書法的精進之路,常伴枯燥與汗水。王羲之見到前人碑刻精妙,便會日夜臨摹,勤學不輟。據《晉書》載,其“臨池學書,池水盡墨”。這份對書法近乎癡狂的執著,也深深烙印在他對兒子王獻之的教育之中。
王羲之對王獻之有著名的“點如石”的故事相傳。少年王獻之一度自覺書藝有成,寫就一幅自覺滿意的好字請父親品評,希望得到肯定。王羲之觀后不語,只在其所書“大”字下輕輕添加了一點。王獻之不解其意,復呈母親郗璇,郗夫人細覽良久,嘆道:“吾兒磨盡三缸水,唯有一點似父工。”這含蓄而精準的點評,如一盆冷水,澆醒了王獻之,也讓他真切領悟到父親筆下千鈞之力與精微之妙。
而在教導王獻之上更為人熟知的,是王羲之那“寫完十八缸水”的驚人訓示。相傳,為了讓兒子潛心苦練書法,王羲之說過:要窺得書法之堂奧,先寫完庭院中十八口大缸的清水所研之墨。
王羲之以非凡的遠見與近乎無情的標準,為兒子打開通往卓越的大門。因此,王獻之不僅承襲了父親的書法技法精髓,更內化了那份對書藝的執著與敬畏,最終得以在書法史上子與父并肩,成為彪炳千秋的“二王”。
書香之家 薪火相傳
東漢熹平年間,大儒蔡邕矗立于學術之巔,其學貫古今,主持校訂的《六經》被鐫刻為“熹平石經”,曾立于洛陽太學門外。此舉震動朝野,“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塞街陌”。
滿腹經綸的蔡邕也是書法家?!办淦绞洝鼻昂罂讨茣r間長達九年,在日復一日、傾注心血于石碑的鐫刻工作中,蔡邕對筆法、結構與力量的探索達到了新的境界,獨創了名垂千古的“飛白體”,這種書體筆畫中夾雜絲絲白痕,仿佛枯筆疾行所就,既有篆籀的古樸厚重,又具行草的飛動之勢。梁武帝蕭衍盛贊其“骨氣洞達,爽爽如有神力”。
蔡邕還精研音律,將音樂文化融入生活,并常陪伴女兒習琴。他避難江南時,攜年幼的女兒蔡文姬結廬而居。某日鄰家灶火中傳來桐木爆裂的清音,他驚呼:“此良材也!”父女二人急忙從火中搶出焦木,斫成古琴。因琴尾殘存焦痕,故取名“焦尾琴”。
蔡文姬幼秉天賦,六歲辨弦的故事,在民間傳為佳話。某日,蔡邕夜撫七弦琴,一弦驟斷。蔡文姬正嬉戲于側,脫口道:“第二弦斷也?!辈嚏咭蔀榕畠号既徊轮?,復斷一弦試之。蔡文姬頭也未抬:“此次斷的是第四弦?!边@般天籟之耳,令蔡邕驚嘆,也更堅定了對女兒悉心栽培之心。他親授女兒典籍,督其習字作文并指點音律,使其深諳琴道。
蔡邕對蔡文姬的教育,為女兒鋪設了一條通往精神高地的階梯,使其才華得以淬煉升華。蔡文姬的才情,也在父親的書香琴韻的長期熏陶和嚴苛的教導下破繭成蝶,終成博學能文、妙解音律的曠世才女。
蔡文姬在亂世中延續并升華了父親的文化遺產。歸漢后,她憑驚人記憶力默寫出蔡邕散佚的四千卷藏書中的四百余篇,幾乎無遺漏,成為續寫漢史的基石,更讓建安文學的“彬彬之盛”得以薪傳后世,其結合匈奴胡笳音律與漢古琴音調創作的《胡笳十八拍》,以“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的泣血之嘆,融合胡漢藝術精髓,成為自屈原《離騷》后最悲愴的抒情音樂長詩。蔡文姬的《悲憤詩》則開創文人自傳體敘事詩先河,詩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的母子訣別場景,以個人苦難折射時代之殤,深刻影響了曹植、杜甫等后世大家。
筆墨煙雨 父子長歌
元祐二年(1087年),37歲的米芾攜家定居潤州(今鎮江)。他在此親授兒子米友仁書畫技法,更以獨特方式訓練其觀察力:命兒子以清水在石板上練字,強調“筆勢需如云氣流動,不拘形跡”。
米芾后于城東高岡筑“海岳庵”,自號“海岳外史”。少年米友仁跟隨在父親身邊,共同浸潤于江南煙雨中。鎮江海岳庵,是他們父子倆的“墨戲”課堂。米芾常攜子臨江遠眺,看金焦二山在晨霧暮靄中隱現,觀長江浩渺、云氣蒸騰。他教導兒子時,非以僵硬之法授之,而是啟迪其感悟自然造化之生機與自然山水的朦朧意境:“山水心匠,自得處高也。”這種耳濡目染的熏陶,將“師法自然”“寫胸中丘壑”的文人畫精髓,如春雨般無聲浸潤米友仁的心田。米友仁在《瀟湘奇觀圖》自題中追憶:“此卷乃庵上所見……多在晨晴晦雨間?!庇∽C父子以自然為課堂的日常。
元祐六年(1091年),米芾攜17歲的米友仁入汴京。他帶兒子拜謁翰林學士蘇軾與黃庭堅,期間展示米友仁的習作,黃庭堅見其筆力渾厚,驚呼:“虎兒筆力能扛鼎!”(虎兒為米友仁小名),當場贈一方鐫“元暉”篆字的戰國古印與之。
米芾首倡“信筆作之”“意似便已”的“墨戲”理論與“落茄點”(米點皴)技法,然其山水真跡惜無可靠傳世之作。米友仁以《瀟湘奇觀圖》《云山墨戲圖》等杰作,將父親的理論化為震撼人心的視覺圖景。他以“米點皴”為標志,展現了江南煙雨朦朧意境為特色的“云山”畫風。這一范式,成為后世無數畫家取法與再創造的源泉,也使“米家山水”成為中國繪畫史上一個清晰而璀璨的流派標識。
米芾首倡在畫上題詩,而真正將此理念成熟實踐并推向高峰的是米友仁。他的《瀟湘奇觀圖》卷后洋洋灑灑的長篇題跋,詩文與畫面意境水乳交融,書法本身也成為畫面構圖與審美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將詩、書、畫緊密結合以表達完整意境的形式,直接啟迪了元代文人畫“詩書畫印”合一的成熟,影響深遠。
在書法上,米友仁不僅深得米芾“八面出鋒”“風檣陣馬”之筆法,更有突破之舉:他是書法史上成功駕馭羊毫軟筆并形成獨特風貌的先驅大家。羊毫蓄墨豐沛,提按間產生的彈性與墨色層次變化,遠較硬毫豐富。米友仁巧妙運用此特性,于《遠岫晴云圖》題跋《動止持福帖》等作品中,線條在纖勁與渾厚間流轉自如,墨韻溫潤含蓄,形成了一種清雅內斂、從容蘊藉的書風。明代董其昌譽之為“如王謝家子弟”,道出其書風中流露的貴族般雍容氣度,相較于父親米芾的“刷字”豪縱與“顛逸”,米友仁更多了幾分文人的含蓄與平和,在繼承中開辟了新境。
米芾與米友仁父子,以其獨特的藝術實踐與理論,在中國書畫藝術史上鑄就了不可撼動的“大小米”地位,其光芒穿越時空。